査海生(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査海生(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操采菊从湛蓝塑料眼镜盒里摸出老花镜,翻开诗集的橙色书皮,开始念她儿子的诗。

“母亲

老了,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身后的雕花长条案桌上,摆着搪瓷杯、装裱好的书画和瓷白的毛泽东半身像,这位昔日地主家的小姐,如今戴着护袖,手工编织的毛线帽妥帖遮去白发。宅子四四方方,兴许是有些冷,操采菊翻书的手指冻得红里泛白。

同辈人里,少有人能像她这样收到来自儿子写的诗。然而念起名为《给母亲》的组诗时,她安徽怀宁口音里没有泄露半分喜悦。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出生,30年前的3月26日,海子卧轨山海关。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图片来源:读书人|海子母亲读诗

1989年3月26日,一封电报由中国政法大学发往查湾。操采菊和丈夫查正全只从电报上读到十个字,“海子病重,父母双方速来。”操采菊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要跳出来,这个她回忆中“最孝顺、最聪明、最阳光”的儿子,生命中发生了沉重的变故,而她一无所知。

那一年距离海子离开家乡正好十年。

怀宁自古便爱出状元,1979年,状元的彩头落在了查家。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整个家充盈着喜悦,打小因为聪颖,从小学便开始一路跳级的查家大儿子,不负他们取名时花费的心思。

海子出生的64年是龙年,“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管子·水地篇》中这句话给了夫妻俩灵感,查海生之名,由此而来。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海子少时证件照

后来关于操采菊和丈夫的结合,流传着两个版本。一个版本里,她是会唱黄梅戏的俏姑娘,生在地主家,查振全是手活灵巧裁缝匠,家徒四壁,裁缝厂的文艺活动上,操采菊登台一唱,众人拍掌叫好,众人中亦有查振全,二人双双私奔,互相成全。

而在另一个版本里,操采菊的父亲一朝被打倒,她出于无奈,被迫下嫁。

“一碗泥/一碗水/半截木梳插在地上/母亲的姻缘/真是好姻缘” 婚后,操采菊的脸被时间磨损60多年,查振全也于几年前去世,故事究竟是哪个版本,似乎也不再重要。

如今操采菊出现在公众场合,多半头发别到耳后,穿一件棉质花上衣,挽着手袖露出玉镯,黑裤子,白袜子,一双布鞋干干净净,看着很清爽。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图片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海子诗会

海子继承了母亲身上的干净体面,从小他也爱玩,在查湾村口的水塘,弯腰捡起一块薄薄的石片,身体重心下沉,右手猛然发力,飞出去的石片在水面一连跳跃。他很聪明,是个中好手,却也不会像其他男孩子一般惹得一身灰。从田埂水旁回到家,他依然是早上出门前的样子。

查家清苦,父亲靠裁缝这门手艺填补家用,操采菊则种了些麦子,喂饱一家人的嘴。收割麦子的时候,若有麦穗遗落,海子便被母亲支着去捡回来,再扎扎实实地将所有麦子捆在一起,造出一座金灿灿的小小麦山。

麦子成为了他诗歌中的重要意象,“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麦子尚且如此珍贵,何况书刊,算得上是奢侈品,操采菊四处去搜罗旧书旧报刊,在小屋里摞得整整齐齐。她是少有的那个年代读过书的女性,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一般自然,她成为了海子的第一位老师。

海子还是个不满3岁的小不点儿的时候,便歪在她身边,看她拿起《安徽文学》,教他念这四个字。第二天操采菊再拿起这本书时,海子指着封面,说“安”。

5岁那年,海子完成了在台上一口气背诵48条毛主席语录的“壮举”。自此这家的大儿子一举成名,海子如同地头的麦子一样,脚踩大地,头顶太阳,飞快结出了沉甸甸的麦穗,并在15岁那年离开茎秆,带着母亲做的一床棉被,掉落北京。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时间转动到1989年,接到“海子病重”的电报赶到山海关的夫妻二人,听闻噩耗由病重转为“自杀身亡”时,操采菊那颗一路跳跃的心脏,猛地被一双手攥得生疼。随后她见到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儿子,被慢速火车碾过的身体被勉强修复,面孔也被涂抹,胃里只有几瓣橘子,看上去十分陌生。

海子的遗物是一个小书包,装着四本书和一封遗书,《新旧约金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阳光聪敏的儿子就是被这些书改变成为了另一个人。

遗书上只有九个字: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海子余下“査海生”这个少年的幽灵和査海生的父亲母亲、三位兄弟一道,留在安徽怀宁查湾高桥屋中。没有多久,少年时阳光的大儿子査海生,加冕为诗歌王国的王“海子”,这间平凡的房子成为了“海子故居”,王使用过的被褥、旧衣裳,触摸过的家具,躺过的小床,一样样蒙上了神圣光辉。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海子故居 图片来源:李皓

对于操采菊而言,查海生有多亲切,海子就有多陌生,虽然这种分裂早早便有了征兆。査海生是农民的儿子,回到家乡,依旧会插秧、做农活。

成为中国政法大学的老师后,他特地将母亲接来北京,天安门、景山、胡同……带操采菊一个个看过,临走还给了母亲300块,那时候他一个月工资为50块左右,听说这300块是借来的。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海子为母亲在广场拍照留念

1984年,査海生创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这是他第一次化名“海子”。回到查湾老家,査海生帮忙做完农活后,这个海子便会伏案桌前,提笔写诗。“你都工作了,干吗还那么用功写?”操采菊问,海子说,你不懂。

诗歌在母亲和儿子之间砍下一道沟壑,虽然在诗歌中,海子一次次提到母亲。据说,海子的所有诗歌中,“母亲”这个词汇及意象,一共出现了161次。生前,海子大概从未想过穿碎花衬衫、黑布鞋的母亲,有一天会真的阅读这些诗。

直到海子死去,海子本身才开始向操采菊缓缓打开。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图片来源:诗歌集结号

大概是从海子身上,看到了读书无用,仍在读书的海子的三个弟弟,被父亲要求退学。如今兄弟们散落各地打工,次子查曙明以前只爱看古龙武侠小说,如今长成了头发半秃,肚子微腆的中年人,竟也学起了写诗。

查家所有人的命运都因为海子改变了。

海子卧轨5年后,按休宁的规矩,骨灰终于入土。墓地上时常有诗人、诗歌爱好者前来吊唁,留下他们的酒瓶、鲜花和热爱。等到这些人热热闹闹地散去后,操采菊便去收拾,重新拂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她会带上诗集,在墓碑前念儿子的诗,像呼吸、喝水、吃大米饭、躺下睡觉一样,成为了一种习惯,反复诵读让她甚至能够背诵许多首诗。

操采菊最喜欢的是这一句,“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海子诗歌里对故土、母亲的反复书写,让她感觉陌生的海子和儿子査海生,渐渐融为同一个人,最终她接受了这个诗歌上的“王”,同所有人一样,抛弃他的乳名,称呼他为“海子”。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海子渐渐成为一个符号,并且每个人都希望和这块符号扯上点联系。他在大学的一位同事认为,正是某次几人一起回教工宿舍时,路过昌平乡下农民摆的蔬菜摊,海子说出了“粮食和蔬菜这才是生活”的话,后来才有了那句著名的“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而海子老家的人们则觉得,粮食和蔬菜是海子自小便格外珍重的东西,从母亲教诲他去捡麦穗,便可见一斑。次子查曙明更是反对上面的那种说法,海子写下“粮食和蔬菜”时已是89年,而那位同事86年便已离开昌平。

谁写没法向早早离开的海子发问真相。操采菊知道的是,儿子分裂成了许多碎片,散落在休宁、昌平、西藏、德令哈,她努力从这许多碎片中辨认儿子的面孔。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她的晚年被拽进大大小小的文化活动。面对镜头,她读《亚洲铜》《月光》,也读《给母亲》。某场活动上,莫西子诗边弹边唱《妈妈的歌谣》,操采菊这辈子第一次听到了彝语,“鸟儿啊,天黑了,可别忘了归巢。”

安徽休宁要将这块“文化品牌”打出去,海子写下“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德令哈,因为海子也成为了“诗城”,一年年的“海子诗歌节”办了起来。

不顾家人反对,操采菊要去德令哈。

安徽到青海,路途遥远,操采菊火车转客车,颠簸着到了德令哈。对于很多渴望在这座城市城市感受海子的人而言,海子成了历史的一个浓重的注脚,而操采菊则像一块活化石,把注脚还原成人。她还是那副没有起伏的样子,念道,“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55年前的今天,査海生从操采菊身上来到人间

 

操采菊在德令哈 图片来源:凤凰文化

她对海子的诗歌也有了自己的理解。譬如人们请她在扉页写些字,她无一例外都是竖着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为这是儿子向往的生活,她希望喜欢海子的人,也能过上这种生活。

没有人忍心告诉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被最多误读的诗,并不是海子的向往,也不是査海生的向往。她逐渐在心中重新构建起来的那个儿子,只存在于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