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答案从来只能单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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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非黑即白、单纯的是非题，而是一道道暧昧不明且充满期待可能性的选择题。但当人生的答案从来只能单选，没有其他可供转寰的选项时，这该多么可悲可叹？《遥祭香魂》中的老总管方辰便是如此的一个人物。尽忠是他人生的唯一命题，无比明确，是非喜悲早已超脱出他的选择范围。方辰此一人物信念简单但行为复杂，透过婺剧名家朱元昊先生的精准演绎，将人物诠释地立体丰满，让我们看到了戏中在真假之外、哭笑之后，一个孤单落幕却也满足无愧的灵魂。而这一切的故事就在白发宫女一曲琵琶中幽幽道来……
　　贵人遗香，太皇病重，忠心的总管方辰全力寻一只贵妃遗落的锦袜，尽为臣之忠、分君之忧。那厢单纯的酒女利用假伪遗袜作为招徕生意的卖点，抓住机会的书生揭榜领赏，一时以假作真，锦袜成了敲门砖，为酒女、书生带来一时荣华，却同时化为催命符，引来真假之辩、杀身之祸。佳话变丑闻，喜房换公堂，荣辱浮沉、悲喜无常。这一层不能戳破的秘密纸窗一旦漏了缝，钻进来的尽是人性苍凉的冷风。回首望去，或可爱或可敬、或可恶或可悲的人物，无论是非对错皆赔上珍贵性命。一段以些许荒唐开启的故事，在充分展示人性美丑善恶以及介于其中的幽微多样面相后，却也留给人们严肃思考的空间。
　　《遥祭香魂》故事巧妙，引人注目。编剧对于情节人物的设计编写已然做好全盘铺垫，埋下发展线索。导演则对文本细细诠释，扩及舞台整体，每一环节尽显巧思，共建一台好戏。演员对人物的完全理解与再度塑造使其在舞台上生动活现，让戏成就圆满。本戏以一个心态扭曲的太监作为主角，实是一个特别的挑战，没有选择拔高的纯然正面人物，没有滔滔不绝地论理说教，也不刻意讥讽、针砭时局，我们眼前看到的就是一个一举一动符合其单纯信念，行动与心思却也复杂扭曲的老总管，在他将忠心（又或奴性）进行到底的过程中，理解他、同情他，也为其不胜唏嘘。戏剧人物唯有透过演员才能活在台上，朱元昊将这么一个不一样的人物演得透彻而鲜活，实属不易。与其说透彻，或许说是融解内化更恰当。须知唯有演员细心沉淀，返回人物内心着墨探索，才得以接近真髓，否则恐怕掺有混浊或流于表面。在技艺已然纯熟之际，朱元昊面对方辰的塑造功课是化去不必要的程序痕迹，加添了几分真实的情绪感染，以成熟完美的唱腔与表演完整地揭示人物心理，是以既留有展现硬实艺术功底的场面，也更多细微巧劲的运行流转。朱元昊对于诠释人物张弛有度，时而无语淡然，仅凭几个眼神交流便倾尽戏味；时而诉诸明确的身段，直接抛射交流。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催马急走的心焦方辰，展现外显的程序动作；也难忘拜奠杀儿的苦悲方辰，尽展内敛的细微表情。
　　看朱元昊演活方辰有个惊喜，他让我们信服于人物每一次的行动，逻辑合理，却又在下一刻突转激变，添了分意料之外的惊喜，一层层替观众揭示方辰的复杂面以及所谓的“不得不”。台上乍然涌现的动人情感抑或可怕杀机都揪紧了观众的心，每一步向前行去时，又忽地改变方向，我们随着方辰的起伏一同呼吸，一同感知一切的“但是又何奈”。若没有深切地渗入人物内心，或许只会流于演进剧情，怎能准确自然地掐在要点、扣准时机？朱元昊完好地塑造了方辰，说服观众，情绪表达是那么百转千回，层层叠高。见到真锦袜时，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方辰的举手投足、脸上表情不过分夸张，适度给予提示，其中又显露其内心比他人更加多思。在针锋相对之际，你几乎可以听到他脑中运转的声音，但他不直接表明，只笑言迂回这是个吉日良辰，那一转瞬的表情变换无不展现方辰的老谋深算，不求外化的情绪激动或直叙衷言，内敛反而更添韵味。再有赐死丁贵一场。在朱元昊的深情演绎中，我们已经上了他的当。上一秒还开始同情这么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老人，下一秒却又为他背后另一番心思感到发凉。朱元昊掌握了人物的内心节奏，转化成一次次的行动，暗暗地让观众走进他设的局里。朱元昊将方辰的不同可能性既是暧昧又颇为精准地展现出来，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那一瞬的闪露，随即立马转折，为方辰复杂心态作了极佳诠释。
　　朱元昊为了强化方辰的复杂面，还可以在几个地方见其用心，其中如何笑？笑为何？便是一个内外兼具且拿捏适度的表现。既是不同情景下的内心情感外化，也是合时合宜的外在型态表征。戏中有时他隐隐地笑，那是思忖、打量的节奏，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还不乏作为威胁、高压的具体表现；有时他扬声地笑，或许是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但有时也是掩饰潜在杀机的假动作。从其独特经营的“笑”中解读，有慈祥、有悲伤、有戏谑、有伪善，细观之皆为加强个性、增添颜色，打造一个有别于过往的立体人物。其他还有如身法脚步重踏轻移，台词留白停顿空隙等等，朱元昊试图打破既有的行当程序，在传统的基础上另添几分内心写实。于是，在探讨方辰的人物命运与故事发展外，也欣赏到表演家的收放自如，予观众可信流畅之感。
　　一台好戏尚须他人共演。我们在看朱元昊精采诠释方辰、倾心唱念时，眼光同时也注意到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一众优秀演员们。老干新枝共唱合演，丰富了表演，也强化了人物。有了善良天真的上官秋才更显方辰的世故奸滑，上官秋识不清大千世界九曲形骸，而方辰却看太透悲喜荣辱人间生死。有了李暮的趁机攀高、终反清白，才有与方辰的相互角力、官官相护，才有两相不同的死前剖白。没有丁贵的单纯便稀释了方辰的多谋，没有宋守善的“守善”或许就少了衬托方辰“愚忠”的力道。每个人物扣在一起，圆满地完成故事，也充分起了相互映衬的作用。
　　以故事看，《遥祭香魂》用一个看似荒诞的遗袜事件，揭露复杂而深刻的众生相，里面是非曲直令人心有戚戚焉；以人物看，方辰让我们看见一个拥有单纯信念、无涉世俗利益的皇家总管，却做出了罔顾是非、但凭忠字的残害举动；以诠释者看，朱元昊则让我们看见一场糅合传统与新意、内心与外在的具体展示，自然但也浓厚。一台戏简洁明瞭，同时又复杂无比，其中奥妙的确需要人们慢慢咀嚼、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