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
网友回答
朱英诞作为笔耕一生的诗人,三千多首诗歌作品中不乏以“乡愁”为主题的诗作。选取其诗作《游子谣》进行鉴赏,并通过与戴望舒先生的同名诗作进行对比赏析,希望读者在更全面深刻地理解这首短诗的同时对朱英诞先生的诗歌创作有进一步的了解。
一
朱英诞的诗歌创作始于20世纪20年代末,其诗作不仅兼具古典和现代的多重元素,也饱含了诗人在时代风云中对生活,对命运的情愫与思考。乡愁是人类共有的文化心理特征,是人类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朱英诞作为笔耕一生的诗人,三千多首诗歌作品里不乏以“乡愁”为主题的诗作。本文选取《游子谣》进行鉴赏。
二
诗题为《游子谣》,《康熙字典》里有“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谣是唱歌,是没有配乐的歌唱。朱英诞将诗作命名为“谣”,而非“歌”、“吟”,原因在于,这首诗不仅为表现游子长期在外,久未归家的离愁别绪,更意在传达游子孤单一人的寂寥凄苦之情。诗人欲借唱歌来纾解郁结于心的愁苦,却连个伴奏的人也没有,只能一个人边远去,嘴里边哼唱着思乡的童谣,莫不凄凉。诗题即为诗作奠定了凄婉哀伤的基调。
“‘门在哪儿啦,先生?’‘在哪儿,先生。’”门即回家的路口所在,我多年未归家,欲寻访家的归途,急切的希求路人给个答复,一个“啦”,一个问号,将诗人那焦躁急切的心情表露无遗。 “在哪儿,先生。”平淡的语气,淡漠的心情,仿佛对归途已不那么急切。客居在外,屡次寻归而不得,游子的心情已由初始的急切期待,在无助的现实面前逐渐淡漠。是因为游子对归家死心,已不再渴望返家了吗?不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曾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岁月流转,淡褪了曾经的激情满怀,游子的心在饱受绝望的凌迟后,在累次的寒霜中愈加坚韧刚强。正是这种屡次失望带来的内心持久的钝痛,更令人痛彻心扉。
“铁轨与铁轨是等号,野原里的小桥是蜂腰。”等号是由两条平行,永不相交的线组成的。这里意在描绘两条列车并排行驶,一条驶向家的方向,一条不知其归途,而我一直在那条不知归途的铁轨上离家愈远。回家的路近在咫尺,每每饱含期待的眺望归途,然,我却如何也没法搭上回家的列车。这里以两条永没有交叉的轨道喻指我前进的方向与归家的路途永无交错,暗示我的注定终身漂泊的处境,表达我不知何年才能回家的怅惘,措辞平易却蕴藉哀伤。后句我站在无边的原野上,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只一小桥,天地之辽阔可赞可叹,周遭之荒芜亦令我心有戚戚。内心的荒凉空落不禁萦于心头。以蜂腰说桥,描摹桥之小且窄。桥之意象有多重解读,既可将桥看做由此地贯通家乡的途径,登上桥即可返乡,但小桥的若隐若现,它的窄又容得下几人行走?我真能从这羸弱的桥走回家吗?希望背后是莫大的无奈,满目的萧索油然而生。同时又可由此桥联想家乡的桥,孩提曾和三两伙伴在桥上嬉戏玩闹,欢愉不尽,现客居在外,每每回想,无穷酸楚咽下心头。
“用阳光做肌肤,用圆做心,多少步路,你独自成为一群。”离开家乡已许多年,阳光伴我走遍了千山万水,它见证了我一路走来所有的甜蜜、辛酸与悲苦,而所有这些构成了我完整的生命。我不再孤独,不再怅惘。执着于脚下的道路,一步步远去。纵然离家多年,纵然归期渺茫,我不再绝望。这里,诗人的境界有别于一般的思乡诗作执着于离家思别的哀苦,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脱离个人的小惆怅,以宽阔的眼界着眼于未来人生。纵然离家万里,孤苦无依,我不悲戚,不颓唐,收拾行囊,继续人生。这非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意志、开阔的胸襟所难以做到。
“朝山的客人们:正好讲故事啊;你悲观于影子的行吟者,”此句出现了讲故事的朝山客人们的形象,让人想起薄伽丘的《十日谈》。十个青年男女为躲避瘟疫离开城市去郊外的一座小山。大家约定每人每天讲一个动听的故事来愉快地度过难熬的时光。无独有偶,乔叟的笔下也有一群人,他们是去朝圣的香客,路途中为了解闷而商定轮流讲故事。故事尽是天南海北的闲聊,却包罗万象,充满了世俗人间的热闹。朱英诞的诗里,客人们也在讲故事,大家兴高采烈的说着笑着,但欢声笑语的背后是道不尽的离愁别绪,纵然欢快也难掩哀愁。这里写到客人们兴致勃勃的以讲故事的方式聊以慰藉,我却踽踽独行在这天地间,只有影子做伴。我边走边歌,歌声里浸染满腹的辛酸与离愁。以乐景衬哀情更显得我形影相吊的孤苦。古典诗歌的创作技巧杂之以西方经典故事的隐喻,可谓中西合璧、贯通古今,诗人极高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显露无疑。
“每当雨天,或是秋季到来,游子的乡愁成为美食了。”此句点名了两个自然物候,雨天与秋季。“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道尽了雨的发人伤怀。“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说不尽的秋的寂寥愁苦。无怪诗人以雨,以秋起笔,渲染悲秋,悲愁的氛围,也暗合整诗离愁凄苦的意境与基调。后句诗人将乡愁比作美食。乡愁引人不快,但美食令人快慰,两者有何共通之处,可以引来做比呢?《晋书·文宛列传》记载,吴人张翰在洛阳做官,一天“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因为思念家乡美味,张翰辞官不做,毅然千里返乡。可见古人有以美食指代故乡的传统。雨天、秋季是游子最为思乡的时候,用美食指代故乡彰显了诗人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独特的意象选用是一以贯之的。
“但春此刻过了深,而窗外的落红又如海了。”此句化用秦观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作为理学家朱熹的后代,朱英诞的古典文学功底之深自是不言而喻,化用前人诗句而又不着痕迹。借意象,春、落红、海书写乡愁情怀。春天过去很久了,光阴匆匆,又是一季,诗人离家又平添了几度春愁。 “过了深”即过了很久,诗人用“深”而弃“久”。“久”乃长久,表示时间长,但“深”之一字更兼有触感的厚重与心愁的浓烈。春天过去了,但那厚重的压在心底的难以言说又无处排遣的乡愁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益深厚。 “而窗外的落红又如海了”,落红如海即万花凋零,取其衰败意,以如海的落红这一物象具象化了乡愁。乡愁似海深,似海阔,故乡的人、事物、景都似花般绚烂。诗人将深切的思念诉诸笔端,不过“深”,“如海”。没有哀婉凄惶的低泣,不见撕心裂肺的吼叫。激烈而痛彻心扉的情感激荡蕴藉于胸,反复凝练,倾吐出来,更显雅致深厚。无怪废名明确指出“而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
三
诗人戴望舒也以《游子谣》为题进行过诗歌创作。但戴望舒和朱英诞的诗作有所不同。先从两位诗人选取的意象上来看:戴望舒在诗里将家园比喻成“蜘蛛的家”、“荔枝的家”和“鸟雀的家”,并且用“沉浮在鲸鱼海蟒间”的舟子来指代“游子”,生动展现离家的游子无所归依无可依傍的愁绪。意象具体,角度新颖。朱英诞诗中的意象选取则较抽象,意象与被指称物的联系相对薄弱,感情的表达也相较委婉,如用 “门”、“铁轨”与“小桥”三个意象来比喻归家之路,以“落红”来表达对家的眷念,非特定意象的选取给人以无穷的阐释空间。
其次,从诗歌表达的感情上来看,虽然两诗表达的都是游子的思乡之情,但作者对情感的处理各不相同。戴望舒的全诗将游子的情感构成往复不已的循环:乡愁不断萌生,又不断被理智抑制。由“蔷薇”触发思乡之情到思乡之情被理智所压抑,“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但浓重的思乡之情岂是那么容易抵挡的?“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可见乡愁并没有被压抑,而是萦绕在作者心头,如何都挥之不去。戴望舒先生巧妙地抓住了这种情感循环,借助于大量的意象,细微地将游子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既有坚强的意志,又有不以意志为转移的情绪波澜。全诗满是内心的挣扎,激荡的情感。而朱诗的感情基调则相对温和。游子的思乡之情经过反复凝练更显含蓄委婉,雅致深长,缓缓流进读者的心中,浸润着读者。
此外就《游子谣》而言,戴诗和朱诗最大的区别应属语言上的区别。由于戴诗所表达的感情是激荡的,是反复斗争的,故而展现这种极端矛盾的语言必然是直白的,明快的,以便于读者强烈地感受游子内心的矛盾挣扎。比如诗句“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让…吧”写出了诗人用理智压下思乡愁苦的决然与洒脱。而朱英诞先生所要表达的是反复锤炼,咀嚼之后的与现实略带疏离的情感。故而朱诗化用了较多的古典诗句与典故,借助不少有无限阐释空间的诗歌意象,巧妙运用陌生化的手法,力求语言的雅致温润,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